【蘋果日報】蘋人誌:手語哥哥無聲中發聲 黃耀邦

日期:2019年9月17日

媒體: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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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萬人遊行那天,英皇道連綿一片黑海。人潮中,黃耀邦與朋友舉着標語,由兩名代表打頭陣,以手語打着「林鄭下台」、「香港人加油」等口號,隨着男女老幼,徐徐前行。


咪高峯沙沙的聲音、遊行隊伍中此起彼落的口號、小孩的哭鬧、路人對示威者的指罵或掌聲,身邊眾聲喧嘩,他的世界依舊寂靜。


直至有一刻,黃耀邦看見旁人一個接一個打手勢,着大家讓路予救護車。「那一刻我很開心。」他用手語解釋:「因為聾人都可參與其中。」


有陌生的健聽人看到他們,說想學手語,上前加入。「他們叫一句,我們就做一句,好似無聲抗爭。」有聲、無聲的吶喊,齊上齊落,同樣振聾發聵。


上街與社會同行
80後的黃耀邦(Jason)三歲時因一場高燒聽力受損,六歲完全失聰,自此活在無聲的世界,但不甘向命運低頭。連音樂也聽不到,卻鍾情跳舞,喜歡節拍強勁的Hip-hop,以形體動作表達自己。


攝記請他在尖沙嘴鐘樓旁拍些片段,適逢旁邊有活動,正播着音樂。在架攝影機的空檔,站在一角等候的黃耀邦,自然地以雙腿打拍子,構想舞步。我問手語傳譯,他真的聽不到?傳譯笑說:「真的,但無事做時,很自然就是這樣。」


聽不到音樂的舞者,沒說出來的是多年的苦練。聽不到旋律節拍,就把音樂聲調高,感受地板的聲波震動,在內心數拍子。他練舞多年,2014年獲獎學金到美國Broadway Dance Center學跳舞,回來後與友人創立聾人舞蹈學校。


黃耀邦記得,許多人說過自己跳不到舞,但跳舞讓他學懂如何克服困難,磨練自信,勇於發聲,以身體動作表達自己。「跳舞令我覺得,雖然與別人溝通仍是不容易,但舞蹈讓我如語言般表達自己的故事。」


然而最近,他毅然放下舞蹈學校工作,全情投入反修訂逃犯條例運動,助聾人了解、參與。他是多個民間記者會、中學生罷課記者會、公務員集會的其中一名「手語哥哥」,義務當手語傳譯,亦參與「聾人力量」組織的聾人學堂,向聾人講述反修訂逃犯條例的資訊。


當手語傳譯、跳舞、上街遊行集會,他努力以身體表達自己,在無聲中發聲。「聾人已沉默了許多年,我們想向社會表達想法,讓社會多了解聾人的需要,希望社會讓聾人有更多參與,與社會同行。」


他說,聾人一直爭取的,其實跟香港人爭取的一樣,就是人權、自由。「聾人好多基本的人權都要爭取,跟今次我們爭取自由,其實是同一件事。」


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他在美國,看着新聞。「當時擔心將來香港不知變成怎樣,開始關心社會。作為香港人,我們都有責任關心。」他擔心將來無人權、自由。「我的母語是香港手語,會不會消滅了香港手語,變成大陸手語?如果我表演跳舞,內容有關政治,會不會不讓我做,沒有了所有同政治有關的自由?」


執着於發聲,只因一直希望掙脫樊籠。「因為由小到大都受到壓迫,所以更想爭取自由。」


聾人由教育到日常生活,都面對許多限制。他形容:「像被世界遺棄。」小時候看不懂老師的口形,無法如健聽人般學習,影響升學機會。日常生活中,小至港鐵月台現在沒有了關閘提示燈;換領護照只有電話預約,要靠健聽朋友幫忙;大至到醫院求診,醫生戴着口罩,他們無法讀口形,無法溝通,「預約手語傳譯要等許久,可是生病了,又怎能等呢?」


「好多資訊都無字幕,對世界的了解有許多遺漏,想做許多事情都找不到一條路行。」他第一次上跳舞課,因讀不到口形,跟不上。後來到美國深造舞藝,也跟學校糾纏了三個月才成功爭取專業手語繙譯員伴讀。


「讀書已經好難,吸收社會的資訊、發聲亦有好多障礙。」就算參與運動亦然。


參與社運的障礙
他曾在遊行隊伍中,觀察到似乎有事發生,卻因聽不到,身旁亦無手語傳譯,於是以手機打字,問旁人:「不好意思,我聽不到,請問現在發生甚麼事?」他有聾人朋友在雨傘運動時,聽不到警方的警告,亦聽不到放催淚彈的槍聲,看到身邊的健聽人拔足狂奔,才跟上他們的步伐,走避不及「吃」了催淚彈,自此不敢再去示威。


至於今次運動,民間記者會設手語傳譯,黃耀邦亦有參與傳譯工作,但政府記者會、許多新聞報道都沒有手語傳譯,聾人接收不到資訊,待有文字或手語版本,往往已是數小時甚至一兩日後,連了解都未及,遑論發聲回應。


「聾人力量」6月曾就反修例運動的資訊進行問卷調查,訪問133名聾人或弱聽人士及132名健聽人士,問及十條關於修例的問題,例如「知不知道有人在反送中抗爭期間被捕」,聾人或弱聽受訪者回答「不知道」的人數,是健聽人的2至13倍。


「以前好多人說聾人發不到聲,有需要發聲時,卻像困在籠中的鳥兒。」黃耀邦以手語說。


訪問以手語傳譯進行,每問一句,黃耀邦目不轉睛看着傳譯打手語,用眼睛「聽」完問題,思考一會再飛快打手語作答。旁觀二人打手語,筆者有種身在異地,語言不通的不安。對聾人而言,活在說中文的香港,也許每天亦如是。手語跟中文的「語言障礙」,就是把他們困住的籠。


手語是聾人的母語,於聾人而言,學中文就如健聽人學英文,是第二語言。學語文是「聽講讀寫」,小時候黃耀邦上課,只能一知半解讀口形,現在中文約看懂七成,已是聾人社群中掌握得不錯的一群。「聾人好多時被社會忽略,要爭取好多基本人權,例如知情權、接受教育的權利。其實不讓我們用母語上課,已是人權問題,會影響我們學習、表達,是不是逼我們噤聲?」黃耀邦的媽媽也是聾人,早年的聾人教育更落後。「媽媽只懂好少中文,無法由報紙知道發生甚麼事,常會問我。我們都想關心社會,因為我們也是香港人。」


黃耀邦努力看新聞,在facebook、Telegram等收集運動的資訊,轉達朋友,他亦在「聾人力量」辦的聾人學堂義務幫忙,邀請立法會議員解釋逃犯條例,亦請律師講聾人被捕時有何要注意。「若被捕,聾人溝通不到,之前有聾人因溝通問題被送去青山醫院,對方會否見到我們打手語,以為是精神病送去青山?學堂讓大家知道,怎樣在警局中要求手語翻譯,保障自己。」


「我只想貢獻社會」
黃耀邦也是多個民間記者會的其中一名「手語哥哥」義務傳譯。記者會的主持都戴口罩、遮上眼睛,就算會讀口形的聾人,也無法知道他們說甚麼。「我只想貢獻社會,當傳譯是其中一種方式。」即時傳譯,是由一名健聽人於台下,聽到台上的說話打手語,台上的聾人傳譯再模彷,向鏡頭打出手語。


黃耀邦說,每次當傳譯,事前最好有一至兩天準備,因有新或難的字,要事先與健聽的傳譯商量。因聾人手語的語法與廣東話不同,「若逐字譯,便成了中文手語,特別是年紀大的,容易看不懂。好多名詞都是新的,要大家商量,如何讓聾人看懂,例如反、送、中不能字譯,而是意譯成將一個地方的人捉去另一個地方,反對,送去。」


為了有更多時間支持抗爭,他毅然退出跳舞學校。「其實都有遺憾,但我願意花好多時間在抗爭,關注聾人人權、港人的自由。」他早前去了中大罷課集會,坐在台下,有健聽大學生認出他是其中一名「手語哥哥」,主動上前問「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手語怎麼打。「不同傳媒也開始拍攝到聾人傳譯的畫面,以前是沒有的。這場運動令社會關注聾人、手語,意識到原來社會上有聾人,也讓更多人聽到不同聲音。」


渴望自由的初衷
「我聽不到,但我看得好清楚,何謂黑白、良知。」


6月16日,黃耀邦與約80名不同年紀的聾人,跟八名健聽譯者一同遊行,高舉雙臂,一起打手語口號。「我們向大家解釋甚麼是逃犯條例,有上了年紀的聾人都一起來。」有素未謀面的健聽人加入,於是前方叫一句「林鄭下台!」後方便動作一致,一起打一句手語。


「之前佔中時,有聾人聽不到催淚彈,見到健聽人走,自己才跟着走。我們聽不到,惟有用眼睛關注現場情況,我們眼力很好,可以留意到好多事。」他有不少聾人朋友也會去遊行集會,因聽不到,大家都步步為營,「一眼關七」,有時就算身在現場,也要以WhatsApp找朋友問現場情況。黃耀邦希望,若大家遇到聾人,可多關心。「若健聽人懂手語,可以主動溝通。因聾人聽不到,就算有人大叫危險也不知道。」


在有不反對通知書的遊行集會,也有機會吃催淚彈、被捕的一天,就算當「和理非」也有許多考慮,聽不到的聾人更甚,為甚麼還要站出來發聲?整個訪問中,黃耀邦都以手語作答,卻突然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初衷。」「初衷,要記住自己的初衷,勇敢用行動去表達自己。我好重視人權,渴望自由,但個這社會仍有好多霸權、壓制。我們是小眾,發聲已經好困難。我是香港人,好想香港變好,好想社會進步,所以好願意繼續去抗爭,這是我的初衷。」


訪問中,黃耀邦說了許多遍:「我是香港人。」「我是用香港的手語溝通。香港是國際城巿,雖然小,卻是個好美的地方,我想守護自己的城巿。有人問我為何不移民美國,有更好事業發展。香港的聾人支援是好差,但我仍好想幫這社會進步,特別是弱勢社群,包括殘疾、性小眾。今次運動,比上次佔中有更多人關注聾人,我們都想參與其中,一齊同行。」


齊上齊落,香港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