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週刊】我哋呢班後生仔

日期:2021年1月22日

媒體:明報週刊

 

在當今網路資訊飛快的年代,全球每年拍攝超過一億萬張數碼照片,攝影的叙事語言和閱讀方式,產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它連帶影響新一代的身份意識,每一個人,彷彿在滑動手機的過程中轉眼瞥過,他們的真實面孔,卻是愈加模糊。


我們能否騰出一點空間,靜下心來去細閱一些用心拍攝的照片?那就像駐足街角觀看自己熟悉的城市,跟擦肩而過的路人點頭問好,甚至閒話家常起來……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這次圖片故事,人文攝影師、二〇一五年布列松大獎候選人陳德廉(Joe Chan)從心靈角度出發,以鏡頭捕捉年輕人的神髓和活力—這一羣年輕人,不過十來二十多歲(根據聯合國青年議題官方中文網站定義為15-24歲之間),各有自己的生命軌迹,有些命運不由得他們輕而易舉地贏在起跑線;有些堅決不跟隨社會主流價值去追尋理想,然而,他們都在強弱懸殊的世界裏,衝破困難,活出真我。


看見照片中的他們,就好像在凝視一面鏡子:從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的笑容裏,看到困頓中如何好好活着;從農青手中泥耙,看到改變社會的堅毅意志;從運動員的赤手空拳中,看到如何艱苦卻永不認輸;從盲者的眼裏,看到了觀察入微的觸覺……
這就是照片的力量。


Kelly劉嘉盈
農夫不是一份身份卑微的勞動工作,大學畢業便投身農業的Kelly,早早便立志要做一個專業農夫,「要在香港學識種多一點靚菜給香港人吃。」


達賴喇嘛曾經說過,人類的問題是他們自以為擁有時間。Kelly戴着農帽的樣子,令我感覺到梵高在田裏與時間競賽,不停作畫的衝勁。每天早晚的溫差,陽光角度和強弱的變化,都是時間跟Kelly打招呼的方式。看到粟米番薯的收成,三個月已經過了。當洛神花在夕陽光下像火焰般盛開時,一年又過了。農場的生產和運作,視乎天氣情況,沒有既定永恆的模式。Kelly需要緊貼時間,掌握生命的周期來作適當應變。在這些從天而降的局限下,她在不停調整的過程中,反而享受到無限的自主。Kelly在田裏跟時間作伴,用毅力回應時間的祝福。她不甘於僅僅生存,她要活着。
她有一個願望,就是香港有農業持續發展。「現在香港只有2%的本地蔬菜自給率,超過九成的菜是內地進口。但一個地方,怎能沒有自己生產的農作物?這是不健康的。我們城市沒有空間留給第一、二的製造產業,沒太多香港製造的產品,我不想整個城市就是圍繞着中環的價值,不應只有金融發展,要有空間讓人去自由創造。」
不過種植並不容易。像去年,Kelly悉心栽種了一批西瓜,西瓜葉受害蟲侵襲,幾近全部枯萎,她明白「失去是種植的一部分」,未感沮喪,繼而一場黑雨竟令西瓜長出新葉,起死回生,令她更深刻體會到,種植或未必一定有收成,但只要「盡人事,聽天命」,一切自有安排。


「賣菜的挑戰更大。」因為菜能賣得合理價錢,種植才能持續下去,「有時沒有人來買菜,會有點灰」,但可幸她亦有一些支持顧客,更曾將她的農作物製成蛋糕,再送給她吃,令她非常感動。


「希望大家珍惜香港獨有的東西,例如新界菜,是用香港獨有的水土去種植,那是獨特的香港味道。我覺得味道可以建構身份,香港人食香港菜就是這個意思。」


GooGoo黃煒曉
十八歲的GooGoo在街頭Busking已經有六年,即是說,十二歲那年,她便開始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自彈自唱,小小個子便在喧鬧的城市打滾,只為追求自己的音樂理想,「在香港做音樂不是一樣容易的事,希望大家能支持及留意香港的音樂人。」
訪問那天,她到旺角Busking,溫度驟降。路人不斷在她面前走過,冷漠的眼光加劇了寒涼的刺痛,只有她的歌唱聲能給我帶來溫暖。單憑這種感覺,我便成為這位陌生人的知音。


英文的Busking,街頭賣藝,源自西班牙語buscar,尋覓的意思。每一位busker賣藝者都踏出舞台,到街頭上尋找知音人。在音樂的領域上,Goo當然有能力確定自己的水平。但至於知音者的存在,則只可基於一個信念,相信世上必定還有其他人對她的音樂產生感情回應。她的音樂不是用來改變世界。她接納這個世界就是如此(the world as it is),充滿陌生人,但對它仍存希望。她只須鼓起勇氣闖入不同色彩的空間,便能逐步了解自己的本色。但這個世界願意在不設條件下接納她嗎?她在街頭上只是尋知音,不是尋知己。這個世界願意不去剖析她而又接受她嗎?


Goo不渴求我去了解她,大概因為她還未弄清楚自己的內心世界。但我從Goo身上看到四十年前的自己,她在我眼中便成為了我熟悉的陌生人。


Ka MING劉家銘
家銘是一位重度聽損(Severe impairment)的聾人,碩士畢業後,他當上了研究助理。他立志要用所學手語及已有知識,在教學方面上幫助聾童,推而廣之,就是要爭取手語權—手語作為社會上的共通語言。


語言是一種權利。根據《世界語言權利宣言》,任何人都有學習一種語言的權利。手語,則是不透過語音而透過手勢、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來表達意思,有自己一套語言體系,建立的思考方法、價值觀和世界觀,也就是聾人文化。


這種文化差異,衍生的影響力遠大於我們的想像。因為,大多數的健聽人認為「想當然」的生活方式,可能都在剝削聾人權利。因為這種差異和忽視這種差異,聾人的生活變得很困難。


家銘不寄望我能在短時間學習手語,明白他的心聲。但我發現,當有些人只求發聲而不願接收,家銘則花多年時間學習讀唇,力求了解其他人嘴裏在說什麼。家銘跟普通人最大的分別,不是他聽力上的差異,而是他下定決心努力練習靜心聆聽對方。


Kei YAU陳紀尤
紀尤是最年輕的受訪者,快到十八歲。她聽不到外邊的聲音,只能依賴內心的追求作導航。初生之犢不畏虎,任何挑戰都只是給她帶來興奮的博弈,失敗可能只是重新投入遊戲的最佳藉口。


聽不到人家說話不是大問題,皆因行動勝於雄辯。人生快樂不可能來自人家憐憫忍讓,而是要在既定規則的比賽裏,公平地擊敗對手,叫別人心服口服。


當我請紀尤來示範一下打棒球的擲球姿勢時,她的眼神和勢頭真的令人膽怯。人生雖如遊戲,但絕不是做戲。紀尤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實戰,從來沒有像不計分排演這類的奢侈選擇。


「疫情期間,大家的生活受到大大的打擊和發生改變。我亦曾經因為疫情停課而陷入迷惘。但是,我希望大家都能夠保持樂觀的心態,不要被疫情打敗自己而放棄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夢想。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有信心和堅持,先有機會成功!」紀尤說。
紀尤的理想是成為老師或游泳教練,以手語教學,幫助更多聾童有一個無障礙、公平和良好的學習環境,可以發掘自己的興趣和能力,發揮自己的小宇宙。「要成為游泳教練,先要考拯溺救生牌和游泳教練資格,現時有關的課程是沒有手語傳譯,我在上課時或許會聽不懂教練的教學內容。這個會是其中一個挑戰。當老師則需要從基本開始學習如何教學,這也是一個難處。」


Ahmad Shahzad Shahzad
Shahzad在二○一○年來港定居,中英文由零開始。苦學十年,今天對答如流。他學業有成,晚上還跑到尖東的酒吧當兼職,幫補家計,生活壓力獨自承擔,半句怨言也沒有吐出。


去年,因為疫情他被迫滯留巴基斯坦五個月,未能趕回香港考DSE。縱然命運似乎把他推回原點,但卻無阻他要成為飛機工程師的理想,他聲言會繼續寒窗苦讀。對他來說,人生有如踢足球,不論對手使出什麼辣招,你也不會忘卻務必把球射進對方龍門的責任。只要有目標,Shahzad總會清楚朝那個方面跑。


「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難,我都不依賴父母。」好像,他會靠自己賺錢買一輛電單車,電單車的引擎壞掉,維修費超出預算,便自學修理電單車零件,「靠自己解決問題。」


Sophie李蘇菲
蘇菲因患有大腦麻痺症,以致雙腿不能平衡地走路。人生最大的挑戰是要應對與生俱來的身體和閱讀障礙。她自小對藝術產生濃厚興趣,參與戲劇演出屢獲好評。


成功的演員不會單憑想像便能模仿某種感情的表達。他們通常都是飽受經歷,嘗過人間的甜酸苦辣,方能把這些熟悉的感覺在鏡頭前交代清楚。展能藝術家蘇菲行動不便,活動範圍有限,我還以為她的經歷有限。誰知她把喜怒哀樂演得淋漓盡致!今天的年輕人嘗過的心靈體驗比我們上一代還要早,還要多,還要複雜。


至於在模仿怨恨妒忌上,蘇菲還有點外行。但這是意料中事,因為喬裝打扮凡人的小天使又怎會存有惡毒之心?心腸好的人很難假裝奸人。但令我震驚是當她演繹傷心悲痛的時候,過去的苦況似乎一一再現。蘇菲給我的印象,是她挺過莫大痛苦的煎熬,最後學懂珍惜和享受任何一刻的快樂。蘇菲的快樂笑容,不是教我們忘卻苦痛,而是替我們的將來不停打氣。


「我希望讀者知道『雨後總有彩虹』。不管你現在正在經歷什麼,如果保持積極的態度,事情就會變得更好。有時,你會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感到挫敗或拒絕抱有信心,但是,這些困境在未來將會有着意義。」蘇菲說。


Ho Yin鄧浩研
自閉症患者每每對外界不感興趣,難與人合作,只會專注己事。不過,他亦可以是一位極具天分的音樂家。浩研自小熱愛音樂,於校內外積極學習不同的樂器,如鋼琴、小提琴、管風琴、口風琴及非洲鼓,當中以鋼琴及小提琴尤其出色。


跟浩研碰面,起初難以打開話匣子,也難以用說話令他察覺我的存在。但當我出示手機屏幕給他看看我的溫情攝影後,他隨即作出反應,從他的手機裏揀選一些樂章,先用小提琴,再用單簧管演奏出來。黑暗的角落不單止讓弱光更覺燦爛,也彷彿令他不再孤僻,拿出他對音樂的熱誠回應冷酷的寂寞。


可能在浩研的世界裏,語言只是用來偽裝和掩飾的工具,費時失事的社交玩意。故此對它毋須理會。真實的感覺才是唯一溝通橋樑。我要交出坦誠真實的溫情片段,方可觸發浩研的感情回應。虛偽無法在浩研面前站起來。


除了演奏外,浩研正在研究由一六○○年至今的音樂進化(科技和發展),有時跑到書店找資料時,會發現一些極為珍貴的舊書籍,「這可能對別人來說沒有什麼作用,但對我來說是很有價值,並希望與人分享。」浩研說。


HIN KWONG 衍光
生命燦爛,也危險重重,往往令人只敢遠觀而不願近覷。衍光愛好拍攝巴士。但這些鋼鐵巨獸對他的威脅,非普通人能即時察覺。所以光仔只好隔着欄杆,充其量只能把手機從缺口伸出拍攝。我問他這些生命點滴對他有多重要。他猶豫了好幾分鐘,然後拿出千斤勇氣,把他的座駕慢慢駛到大巴面前,再融入兩座巨獸當中。融入生命當中。不管這些鋼鐵巨獸有幾龐大,光仔的勇氣比它們更大。


衍光患有肌肉萎縮症,導致行動不便,日常依靠輪椅出入,在輪椅上迎向人生每一個挑戰,曾在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修讀產品設計的他,剛剛與其他四肢傷殘朋友考取CDP-C英國無人機證書課程,可以用航拍機提供拍攝服務。他有一個理想,「開辦一間同巴士有關的設計社企。或拍攝巴士照片,希望吸引巴士迷朋友,但由於身體狀況慢慢變差,拍攝巴士照片愈來愈難,主要是因為要舉起手才拍攝到。」衍光說,他說話發聲有點困難,只能嘴唇翕動,吐出幾個單字來。


跟衍光的拍攝,過程叫人有一點手足無措。我構思到巴士總站跟他拍攝,我倆站在巴士和巴士之間的時候,突然被那裏的工作人員大罵警告,衍光體會到他和我一樣,渴求冒險,探索生命的驚喜。幾天後當我替他拍攝人像照時,他給我的笑容便是我最大的得着。


Apple范嘉燕
平日我們認為寫字、走路是理所當然的一回事,殘疾人士卻需要為此付出更大努力。Apple是一名腦麻痺症患者,影響手腳協調,小時以枴杖輔助,常常「交叉腳」,頻頻跌倒,現在多以輪椅代步。她的手因病變得無力,不可長時間執筆,最長可寫一個多小時;眼睛亦有視覺感知,難以消化圖像。


即使面對學習障礙,「寫字個幾鐘就會好攰,看書要放大啲字」;應付考試,體力更是一個大難關,不過她都一一跨過,考過DSE,亦準備要找一份文職工作,希望活在當下,享受人生的每一刻。

 

若把自由看作為自由的選擇,那麼珍惜自由便須學懂珍惜每項選擇。Apple的活動範圍不大,但她珍惜任何享受生命的機會。縱然她只能坐在輪椅上,她也會無拘無束地飄進音樂世界裏,搖擺仍然可以活動的肢體,感受節奏的脈搏。雖不能足動,也不會阻止她手舞,又或者坐在海邊,讓途人的笑聲和跑步聲替自己打氣,教她更加明白生存的簡單趣味。自由的體會從來沒有離開過Apple。


Sharon蔡樂詩
樂詩患有先天性視網膜退化,令她視力不足一成,只能看見光感及少許殘影,在學習上有困難,要以點字閱讀書本,溫習時間較平常學生花費多二至三倍,但幸有導盲犬Benny陪伴,令她從考試壓力放鬆下來,去年考進城市大學翻譯系。


樂詩的目光叫人印象深刻。在採訪拍攝的過程中,樂詩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過我。她那雙帶着關懷的眼睛讓我感覺到與老友久別重逢一樣,沒有半點陌生人的拘謹。樂詩沒法體驗外邊世界的光源,但她卻帶領我看到從誠懇內心散射出來的光芒。


那天樂詩帶着導盲犬Benny由東涌獨自乘港鐵到沙田彭福公園,目的讓愛犬在草地上開心奔跑一番。但公園在未有對外宣告下突然關門,樂詩只好跑到城門河畔逛逛。她活在黑暗世界裏,但自己發亮,不但抓緊方向,還勇敢地在遼闊空間裏到處遊歷。黑暗不代表囚室,自由的空間是靠自己闖出來的。


Rainny陳若雨
Rainny是香港非資助跆拳道運動員,兼顧比賽和訓練以外,平日靠教授跆拳道維持生計。她的理想是要踏上亞運比賽場上,同時亦立志要培育新一代優秀運動員。儘管非資助運動員生涯困難重重,她認為只要堅持不懈,最終能有得着,心靈上會比過往堅強。「有一次海外訓練,跟當地一位同級選手練習對打,我的鼻樑被她輕微打歪了,但我也照打照練習,到之後第三、四日,我已經可以抗衡到,打番對方個頭。」Rainny說。

 

如果Rainny的拳腳功夫讓我看得目定口呆,那麼她對金錢以外的人生幸福那種熱切追求便瞬間把我擊倒。Rainny不是在發白日夢,她很實際。她要賺取足夠金錢收入方能享受那些金錢以外的人生魅力。一邊努力賺錢,另一邊不停參加跆拳道比賽積聚分數,爭取資格報名港隊的選拔賽,力求出戰亞運。這種滿足感沒有銀碼可以量度,局外人更看不出有什麼成就來,又或者比賽帶來什麼幸福。全時間以金錢收入為人生目標的人自然看不到市場以外哪裏還有什麼生活空間。把時間分配在市場內外,往往是滿足自己和向別人交代之間的取捨。


Rainny沒有屈從於羣眾思潮,任由它摧毀自己的夢想。她絕不會讓自己的生命囚禁在別人的世界裏。況且比賽有輸有贏,輸給對手也不算是失敗。能夠穿上印有HKG的道袍上台比武已經是光榮。真正的失敗是沒有好好掌握面前的機會,讓它白白流走。抱憾終生才是失敗。既然確定了自己要走的方向,便勇往直前,盡力而為,不用依賴其他人齊上齊落。上台比武,永遠是單打獨鬥。


後記願意看見別人 才有能力關懷和體恤別人
這一次拍攝,原本以為很簡單。雖然香港在這段日子局勢動盪,但我只須以旁觀者的身份,捕捉青年人貫徹始終的勇氣和夢想,又不用揹上救世主的責任,給他們帶來什麼希望。我有一個信念,令我可以放下包袱,自由自在地按下快門:那是「我不重要」。正如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說過,你所做的一切,將會渺若泥塵,但你仍須做下去。拍攝這個圖輯的照片,我用到最慢的快門也至少有百分一秒,亦即是說,每張圖片最多都只能把受訪者一百分之一秒的生活記錄下來。所以,即使我花了一個半月進行拍攝,但整個圖輯能夠把眾位受訪者的生活帶到讀者面前,加起來也不足一秒。我可以做到的,就是這麼少。故此我起初想,有幾難?How hard could it be?(碰釘通常都是源於這個幻想。)


記得拍攝GooGoo的過程頗為困難。由始至終,我在她眼中只是一個ET外星人。但她亦知道這個外星人正設法與她連結。我的辦法是跟她坦白解釋拍攝目的。最關鍵的問題,不是教她理性地明白我的說話,但必須讓她感覺到從一個年近六十的光頭大叔在她面前發放出來的坦誠和耐性。


GooGoo跟千千萬萬個青少年一樣,在混淆的世代中掙扎建立自己的將來。他們不再相信香港固有(和過時)的教育制度,要靠自己摸索潛在的競爭能力,一切似乎從頭開始。最可悲,在貧富極度懸殊的情況下,我們這代所建立的制度,不再是他們邁向前程的基礎。


在我出生的年頭,家父是地盤泥頭車司機。我第一次以為在沙灘嬉戲其實是在地盤玩泥。他一定想像不到他那個滿身泥濘、容易受騙的兒子有一天會在香港大學經濟系當講師。我的爺爺聽聞是工廠大亨,當然他亦未想過會有破產的一天。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恆。我相信Goo的音樂總有一天能將混亂蛻變成韻律,替她的生命編出美麗樂章。


拍攝Apple、Shahzad、紀尤和蘇菲,相對下則較輕鬆,因為他們願意開放自己和給我無限信任。Apple對生命的珍惜,Shahzad的奮鬥,紀尤的生命冇take two,和蘇菲對生命甜酸苦辣的體會,都是我一向尊重和追求的人性本質。而在我所有的人文攝影裏,鏡頭其實是讓我把內心所想投射到別人身上的工具。這就是我的攝影技巧。我能夠捕捉這幾位年輕人的豪情壯志,全因我的心靈之眼把他們看成久違的同盟戰友。
我們的肉眼只會察覺到腦海時常出現的東西,不論是渴求或是恐懼。正如攝影大師斯坦納(Ralph Steiner)所說,攝影師每張照片都是他個人的肖像。Every photo is a self portrait。所以,攝影其實是一種投射projection的行為,尋找適當的一刻和構圖去迎接攝影師自己的人性本質。照片帶出的意義基本上是攝影師釋放出來的人生意義。心有所思方可增強攝影師對瞬間的即時反應。同樣,讀者能夠從照片獲取感受其實只不過是因為他們願意釋放自己的內心感覺,投放它到照片的主人翁身上。照片能否成為共通語言便取決於攝影師與讀者之間一致的本質和追求。但攝影師無權對讀者作任何感情投放的要求。


利用心靈觀看對方不是我獨有的伎倆,家銘和樂詩也是行家。家銘跟我對話時,他專注的眼神令我受寵若驚。而當我向樂詩發每一句聲,她雙眼總是留在我的面上。人類其實不乏溝通渠道。有心,便自然有辦法。拍攝浩研更是最佳證明。自閉與天才可能是天生的組合。他對我的說話基本上毫無反應。但我們收在藝術上的即時交往則暢通無阻。很少人會在這麼短時間內願意成為我的知音。上述三位青年,失聰的,聽懂我的說話;失明的,看清我的頑固執着;患有自閉的,完全接到我投放在照片中的情感。除了立心欺詐和自我封閉外,還有什麼可以阻止人類坦誠相對?

 

或許有人認為我在孤芳自賞,自命不凡。但我只是善用自由,也明白自由跟我索取的代價。Kelly就是我眼前的一面鏡子,享受自由,放棄他人的豔羨目光。不要以為Kelly走投無路。她只是眼光獨到,看清楚大地是人類終極的衣食父母,故此選擇長線投資爭取實質回報,不作短期炒賣。Kelly的人生哲理與我的攝影理念類同。長遠來說,照片的社會價值來自它令讀者回想人性高貴的一面。


我雖然放眼在人文攝影的長遠價值,但我無暇見證它對社會的回報。我拿着相機跑到陌生人面前,純粹是我個人的選擇,與人無尤。Rainny一定同意我這個想法。跟陌生人拍照的刺激,不單止要短時間內令他們相信我,有時還須鼓起勇氣信任他們。


當我邀請Rainny正面向我起飛腳的時候,我還未預期到五秒鐘後我便雙腿發軟。眼看她後退三步,然後發力向我直奔,我才意識到大難將至。但我又極之需要把這種「坐過山車」的快感放在照片上。我選擇站穩腳步。


當Rainny像李小龍在《精武門》最後一幕起腳飛到半空的時候,電影《洛奇》的主題音樂就在我耳中即時奏起。同時,男主角在 Rocky Balboa對兒子說的一番話又再浮現出來:「任何人都會遭到生命的打擊,關鍵不在於打擊有多猛烈,是你能夠承受多猛烈的打擊而繼續勇往直前。這就是勝利!如果你了解自己的價值,那麼馬上行動,去成就你的價值。但你必須願意承受打擊而不去抱怨他人!不是他,或她,或任何人。是你自己想要,才走到如此地步!」


當你願意在別人身上看見自己之後,你方可有能力關懷和體恤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