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直面傷殘的美學 ── 略談香港展能藝術會藝術家培訓計劃

播出日期: 2021年04月24日

媒體:星島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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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能藝術這名目,在香港的藝術界,雖不至於無人不識,但對很多人來說,也可算並不陌生。只是在大家的印象中,展能藝術不過是一個為殘疾人士爭取機會參與藝術的倡議,展能藝術家的作品,雖不至於沒有美學價值,但多半僅能給人一種粉飾公益、激發正能量的功能,難以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有時,在展能藝術的圈子裏,我亦曾聽過無數的藝術家抗拒這個名目,覺得要讓受眾認真關注自己的作品,倒不如簡單把自己看成一個普通的藝術新人更好。


香港展能藝術會(ADAHK)近年日漸意識到這種倡議的瓶頸,銳意引入好些具備國際視野的殘疾人藝術推廣和培訓策略,舉辦了一系列的藝術家培訓工作坊。而剛完成的「藝術發電機」(Art Generator)的發布會,其中所展示出一批展能藝術家的視藝作品,似乎確能為展能藝術,賦予一種新的意義。


展能藝術的國際視野
這個計劃邀請了英國視覺藝術家 Rachel Gadsden,與10 位本地展能藝術家,透過密集溝通,探索新的視藝及表演創作形式。這位Rachel Gadsden 來頭實在不小,她居住於倫敦,游走於主流和殘疾人藝術兩個界別。她曾獲2012 年的Unlimited International London ──那幾乎是全球最知名的文化奧林匹克國際殘障藝術節的委約,執行過一系列國際視藝展演計劃,其作品致力於探索身體形象,並促進跨文化對話。這個英國的Unlimited 殘障藝術節傳統,近年由於得到國家支持,在國際上漸受關注。而香港藝術節近年亦策劃了一個名目有點相近,稱為「無限亮」(No Limits)的項目,似乎亦在響應這種藝術潮流。


從香港人的眼光去看, 這位 Rachel Gadsden 也算是展能藝術家。她早年已確診患有視網膜劈裂症(Retinoschisis),不但部分視力受損,且需要每時每刻帶着一部維生的注射器械,讓她無法迴避病况所帶來的心理負擔──病即使並非讓她痛苦不堪,但她對此亦不能視若無睹,因為若不帶上這部儀器,她將無法存活超過幾小時。這種看不出的殘疾(invisible disability),若出現在香港的展能藝術家身上,就會被媒體解讀為某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挑戰,從而突顯她盡展潛能的決心。但不管有否殘障,Rachel 本來就是紅褲子出身,更取得了博士學位的專業藝術家。殘障給予她的從來不是決心,而是一套承繼着英國近30 年經驗的殘疾人權利運動,所衍生出的具國際視野的藝術觀。香港人對殘障的淺陋理解,亦說明了為何香港展能藝術,遠落後於國際的地方。


在2019 年末,ADAHK 已邀請過 Rachel 來港,她在那時的工作坊介紹過Unlimited 委約計劃所用過的身體圖(Body Map)的繪畫策略。這種身體圖,是她一次在劍橋大學的國際繪畫研討會上所發現,一種跟真人體型相若的繪圖方式,融合了英國對殘障藝術(Disability Art)對「創傷」(trauma)和傷殘(impairment)的思考,把各種具備身體形象的視覺呈現,作為促進跨文化對話的介入點。而在今次工作坊裏,Rachel 則更聚焦在肖像速寫、「隱喻主題」和「心理地圖學」等,拉開了跨文化因素,讓展能藝術家,深入反思個人殘疾經驗與視藝創作的關係。


從藝術家角度理解自身殘障
對參與是次計劃的藝術家來說,這些繪畫策略明顯有助刺激他們的新思維,讓他們都能繪出有異於過往風格的作品。而在其中一節工作坊裏,當Rachel 與學員擬定好作品雛形後,更嘗試向學員示範如何說明自己的身體障礙,並從一個藝術家的角度,理解自己的殘障。始終在香港,展能藝術家這身分所牽絆的,早不是技藝水平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加諸殘疾人士身上種種扭曲的期望。故在Rachel的引導下,工作坊打開了過去鮮有觸及的討論,參加者亦熱烈地回應,產生相互激勵的效果。


在劉志強的《連繫》裏,藝術家繪畫了一批跟他患同一罕病病友的肖像,並將之掛在一個設計成基因雙螺旋狀的畫架之上,再附上一些與其病症相關的剪報拼貼。馬凡氏症跟其他罕見病一樣,一直為主流健康資訊所迴避,單說出病名,亦無可能引起受眾的共鳴。繪畫和裝置設計正在展開一段敘事,讓公眾了解他們的病理狀况的同時,亦展現出藝術家對這個病人群體的認同與承擔。有異於一些單單強調個人才華的藝術展演,劉氏這種強調病人身分的創作,更能突出展能藝術與社會現實的連繫。


袁曉嵐的影像作品《空劫》,融合了多種媒介,並聲言提出對殘障身分的探索,內容不乏實驗性,卻把她所扣問的高功能自閉症預設的人際遺憾,放諸一種對身體和感知層面的解構。但在身分的認同和背離的取向以外,更多的展能藝術家,作品所表現的身分意識,更傾向懸而未決。趙惠芝的《紫藍調》不乏對女性病體的重塑,而歐陽毅禧的《裂縫》亦指涉到傷害的主題,他們的取態即有自我揭露的痕迹,亦不乏情感昇華的渴求。更遑論是像梁欣欣《愛貓道別禮》的介紹中清楚點出了悼念用意,或像梁慧雅在《人面桃花》中,界定了創作的治療功能等。這也不難看出,不同的展能藝術家在Rachel 的工作坊裏有不同的領悟,且他們亦清楚了解到,藝術亦是有助他們論述自身殘障經驗的一種語言。


將壓抑化為賦權的資源
同為展能藝術的視藝創作,羅國華的攝影作品《生命色彩》,以及盧佩鏞的畫作《某月某日》,以及譚敏玲的《力量》和黎惠珍的《木棉花》,似乎更傾向把殘障還原為一種生命本然的張力與矛盾,讓更純粹的色彩和意象在說話,少了一份戲劇化的聯想,卻便於以恬淡的情懷喚起共鳴。但不管展能藝術家傾向使用何種敘事策略,某種在工作坊裏共同實驗過的筆觸和拼貼手法,或多或少都攙雜於其作品之中,這又會令整批作品在保有自身獨特性之同時,多了一種共有且微妙的風格特徵。這不禁令我反思到,展能藝術家的創作路,是定必要單打獨鬥的嗎?在他們的作品之間,為何不可有更多共享的指涉與共性?


當然,要說到這個工作坊對香港展能藝術界的長遠影響,現下亦無法給予一個定論。但單就這次發布會,我足以看出Rachel 的工作坊,確實為香港展能藝術的視藝創作注入了新的活力,正如她經常在訪問中所說,她的美學實踐,是給人性賦予一種具體可感的限度,透過與傷殘經驗的對話,助人尋找出一種抵制污名的聲音。藉着發掘生命中那些不可見的特質,讓那些過往為社會文化所遮蔽、壓抑的經驗,重新成為賦權的資源。


文————盧勁馳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哲學博士研究生,致力於引入殘障研究的角度,來探討各種當代文化藝術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