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視力餘溫轉換器

日期:2009年7月4日
報刊: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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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力餘溫轉換器

 

【明報專訊】我在東岸當兼職店員時,就已經見過他。到文藝書店都是「吃書」(讀得透徹)的讀者,而他則把整張臉貼着書頁,像是患了K癮的毒犯,拔出玻璃鏡片要「來料」﹕「要看清楚一些東西,都會拿起一個10倍的放大鏡湊上前來看。但這樣看,其實都看得不太清楚。」當年,我並沒怎麼好奇他有限視力的所見所聞,只管他其實是不是來幫襯。後來,在各文學雜誌都看到他用筆名「不信」發表的詩,覺得自己比他寫得還差,很是慚愧。相識近10年,今天才認真地跟他談起來﹕「我忘了最初開始寫作時的情景,但那個時候,我已經要用這種方式閱讀了。」作家其實也可如此不耀眼。

 

「長久以來維持這種狀况,總是令人無所適從,書離我的生活太遠,我期待它,但總是沒有好好得到任何答覆。只是一本有興趣的書,三年、五年,十年以至一生都不由得我去計算,有些更為龐大的東西在後面,我總是無法改變它。」「龐大東西」大約就是遺失的七成視力吧,在我理解,這「龐大東西」更可以是語言本身﹕像我們這種健視者以為看清一字一句便是理解,可是隱藏的又豈料表面意思﹕「我認為健視者最『看不見』的東西,就是以為自己看得見。所以,在這部『看不見的照相簿』裏,我企圖探索如何以從看不見(視障)的經驗裏『看見』健視者看不見的東西,因為在視障者的世界裏,很多時候都不太相信自己所看見的,所以對任何看到的東西都抱有一份質疑。」由視障者出版一本給健視者的《後遺——給健視人士.看不見的城市照相簿》,是拓展世界維度並警示生命教育淪為無知崇拜的最佳示範。

 

書展前,曬腿青春的可愛年輕人飽受抨擊,書展幾近演為人展﹕「那裏不是個創作交流的好地方而已。湊湊熱鬧還可以的,但作為一個跟書有關的活動,就覺得有點沮喪。」這倒不重要,來個老土安慰﹕心中有書,每天也是書展,到處也是書展?「對我來說,書本身,就是叫我沮喪的事情了。」這回答讓我不知所措。曾經專注的人,才知道專注所帶來的恐懼。盧勁馳有專注的必要,付出比健視者更龐大的體力,具備比健視者更大的條件﹕「許多本地的文學作品都打動我,只是物質條件上不容許我看得到。現在,我要看一本書,必須把全書逐頁掃描進電腦,然後用軟件把掃描後的圖片轉換成文字檔案,我才可以用發聲軟件聆聽其中的內容。但中文書轉換時,只有七八十個百分比成功,其他的字出現怪碼。我記得有段時間好像是失學吧,掃描了黃碧雲的《媚行者》,然後一面聽,一面用放大鏡逐字校對其中的錯字,每天看超過8小時,足足用了兩個多月時間才看完。但這算是個幸運的經驗,記得當年東岸書店結業,拿了一本鍾玲玲的《玫瑰念珠》,不下五六次嘗試掃描,都因為書的尺碼和字體不太常見,軟件無法轉換成文字檔案,書一直掉在書架,直到去年,我才找到適合的器具才把它轉換。期待讀一本書,時間可以很長。談到這裏,難免有點悵惘。」

 

因詩於語言的簡練或節省,與他生理局限十分吻合。是詩選了他,還是他選了詩?「我覺得寫作於我總是沒有選擇,但很難說是我選了詩,還是詩選了我……」在充滿障礙的閱讀經驗中汲取養分,他的作品,看來比健視者另有一番風景﹕「從這個經驗出發,我發覺自己的寫作裏,往往都企圖發掘一般可見的東西背後那個真實的一面,於是寫一件物件,很多時,都會寫出別的東西來。那可能是些更抽象的東西,好像情緒、關係、命運、時間或歷史……」談起詩,話題不斷﹕「詩可能是一種我最能把握的形式,但又不全然是一種形式那麼客觀,因為由於閱讀上的限制,我沒有太多可以把握的詩歌傳統,所以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句法來表達什麼效果可以跟某些傳統接上關係。我只是放肆在寫,然後吸收其他作品的技巧,再把自己的作品加以修改,可能愈改愈像一些傳統,有時又不然。但無論如何多番修改重寫,我的目標很清晰,就是企圖用文字接近我自己生活過的狀態,只是更多的時候,那個狀態總是難以觸摸。所以,就是經常寫不到,所以產量很少,有時一年只有兩三首詩,但亦可能因為經常覺得寫不到,所以總有動力繼續寫下去。就這樣說的話,對我來說,詩完全不是一種文學類型,反而是指向我的生存狀態本身。」

 

此書於出版界有巨大意義。視障者如盧勁馳,正藉科技改變吸收知識的方式﹕「我會把書本轉換成電子文檔,讓電腦讀出,我總是把手㬹放在台上,手腕托着腮子,另一雙手按着鍵盤以控制游標,然後閉上眼睛,試圖集中精神細聽。一方面感覺有點適然,因為總比拿着書本和筆桿輕鬆吧!」說着,他便想到自己曾經幹過這麼的一件事﹕「我想到如果書在印刷之前,都已做成文字檔案用以排版校對,我就去信10多間香港的出版社,請求他們把書的文字檔案售賣給我。當然,大部分的出版社都沒有理會我的來信,其中有一間這樣的回覆了我﹕如果要把文字檔案售賣給你,那就等於把版權賣給你,一本書可能要花上數十萬,甚至百萬,你買不起。」關乎視障者吸收知識的方式,他一直關注﹕「這句說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很多年了,我仍在一頁一頁地掃描那些我想看的書本,當然掃描的工具不斷改善,工序時間可以減省。然而,對於這樣奇怪的版權觀念,我仍然無法理解。」

 

如果你是留守書展(仍有時間讀報)的出版人,讀完這篇訪問稿,請好好珍惜這位讀者;他或不會像書展人潮,為你把紙張變成鈔票,卻會為你出版的一部書,誠心讀完。日後如收到他的電郵,就請傳他書籍電子檔,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