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 - Life Style Journal】不信有光

日期:2009年9月9日
報刊: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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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有光

「我其實在書展的時候都說過,我跟那些o靚模一樣,在出賣身體。但是記者們都沒有寫下來。」在我眼前的盧勁馳說。

 

我相信,自從我看到你開始做訪問的時候,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麼。

 

盧勁馳,三十而立,筆名不信。如果我要介紹他,我可以把他稱作「年輕文學人」。勁馳最新出版的詩集,是地產商有份參與支持的香港新作家出書計劃的六分之一,書名叫《後遺--給健視人仕.看不見的城市照相簿》。

 

「文學界是一個最沒有制度可以保護的物種,他們根本不成一個界別。」勁馳說。

香港記者們訪問曾俊華或是曾志華或是曾志偉,他們都是用同一種方式的。他們都有一些帽子中,而大多希望被訪者從那些帽子中,撚出一頭白兔、蟒蛇或是白鴿。

 

「在這陣子面對傳媒的時候,我也感受很深。」勁馳說話的時候,眼睛是不可以看著我。因為,他眼前的畫面,就好像失焦的大銀幕。眼前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東西是看得只見影,不見線。要看真一個人,就得斜視。在他的眼中,我永遠只有側面。也許,有一個好處,我會顯得瘦一點。他看世界,不可以直視。他的環境,不可以有太多的光暗分明:「太光暗明顯,如就算是晚上的一盞街燈,也會令我覺得很不舒服。」所以他不可以看電影:「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勁馳的詩集,除了有他的詩、有他對香港社會的批判和世界的視野(對,我在用視野兩個字,皆因勁馳的的視野比很多健視人士為佳)和眼球的照片外,還有一些他的照片。是他身影的照片,如果照片可以加一個主題,有四個字應該不錯的:慘綠青年。

 

慘綠少年

終於都要賣身了?我淡淡的問。

 

「也有人跟我說,你終於都肯出來見人了。他們都覺得出來見人,會令我得到更多東西。」勁馳說。

 

得到什麼更多?十年前的盧氏有多一點肉的,現在他的身體好像很虛弱。他活著的時候,所接受的摧殘,我們沒有可能體會。他小時候看得見,忽然有一天醫生告訴你視網膜神經出問題而會慢慢失明,到後來更發現原來自己的頭型有問題,因此神經系統會無理由的開狂野派對,五感會忽然當機。他會失眠,會神經緊張,會坐立不安,對世界的敏感,都令他不由自主的作出反應。

 

「當你發現沒有路可行的時候,其實是跟死很類近的。我經常都想死,但都沒有把它變成有計劃的行為。」勁馳說。

 

「大家都以為,我是傷殘人士,就得出來跟大家在一個金融海嘯的環境中,要說一些「加油呀!香港人」之類的激勵人心的說話。但是我不是,我覺得如果社會對我好一點,我其實不用寫字。我也希望自己被收編(被納入建制)或是什麼的,但是沒有,我就得寫出來。」寫字,對我和勁馳來說,都是一種「翻譯」的過程,大家都知道,我們希望別人都明白。

 

你明白嗎?

希望別人明白,需要一個過程,名為「溝通」。我認識他的時候,是十年前的一個暑假,那時候我中五,他重讀中五第二年,會考十二分。我們都在一個地靈人傑的地方參加一個叫DJ訓練班的暑期活動。同期的同學,有一個嫁到美國的聲樂歌唱家,有一個國際時裝品牌的creative director(猜中了,是半年前出現過的馬忠鍵Makin)。

 

當年的導師,就是現在星期一至五在亞視扮白龍王、司徒華、曾俊華的鄭啟泰先生。

那一年,我認識勁馳,他已經要申請延長時間考高考。當年,他是考中史和中國文學,加起來要背的東西,應該可以從地下疊到一個三歲小朋友那麼高。那時候,我都不覺得他眼睛有問題。而他的火,就在他的DJ班功課中出現。他跟一位現在在當牙醫的女同學,合作做一個雜誌式節目,做了一個類似「鬼怪新聞報導」(鄭氏的別名,叫鄭鬼怪)的短篇,說有fans因為等郭富城,而爆開了一塊腳指尾的腳甲,然後痛哭現場,郭富城對事件毫不知情云云。當然,是杜撰的惡搞新聞。那時候,我聽得很愜意。


畢竟,有火的東西,叫年輕,也叫青春。現在的盧勁馳,三十而立,火仍在,也是我在漆黑的浮台中,看到的一種光。


後記:我看見和看得見的勇氣

執筆之時,我都在想,要不要把他的眼睛的事放出來。


不,不是這樣子的。我不是要說一個「傷殘人士也在社會有一片天」的感人至深小故事,眼睛有問題,是一個切實的問題,說或是不說,that's not a question。問題只是,作家寫自己的生活是正常的,那麼弱視作家寫自己模糊的世界,又有什麼問題?
我在猶豫什麼?為什麼,要考慮把盧勁馳先生的眼睛放輕,把他的詩放重?況且,詩是整個(華文)出版市場最偏鋒的一端,你怎麼寫,眼前的你才會明白,喂,這一句詩,其實很好?


內心深處的魔鬼告訴我,總覺得出版社的計劃選了他,不是他的他也胸有成竹的覺得,他會打低別的對手:「畢竟我也得到了一堆的文學獎……」不,勁馳,你知道我心不是在這一個的。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個地產商「參與」文化活動的雞棚,我們都不過是當中的一頭雞。而你的出現,就可以令傳媒有一個焦點。


「我當然不會這樣說,你明明說是on record的。哈哈哈哈。」勁馳笑了笑,說。
醜話,我說好了。我看得見,我得要比你活得更有勇氣。對寫作的人而言,除了葉輝先生(文學界大佬,詩人,作家,政評人)說的需要「直觀」以外,還有一種,叫勇氣。面對自己的勇氣、說話的勇氣、看世界感覺世界的勇氣。尤其是,當人身處一個制度不會保護,極為不安而又極沒有安全感的世界,成長會令人顧慮多、怨懟多;感覺少、感恩少。勇氣,隨地球迴轉之際,也會慢慢消失殆盡。


即使如此,活著就有它本身的義務。這是我相信的事,我們並肩而行,慢慢地,慢慢地,多走一步一步,直至要走完為止。